从东宫离开,柳蕴初又变回了愁眉深锁。
她一拍脑袋哀叹:“真是要命……”
因为师父昨夜的确来了东宫,与太子交没交手她不确定,可两人对质却是把她为什么和太子打起来的事给抖搂干净。
正当她不敢去想师父会是什么表情时,九绝殿里空荡一片。
一连几日皆不见人踪影,太子更是奇怪,后来以风寒为由一直闭门谢客,直到年节休沐将毕才出东宫钦办京畿军务去了。
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柳蕴初一边整理从宗正司那边借过来的卷宗一边心不在焉的想着。
高等修士的体魄并非一般人,真能染个风寒染这么久?
她的视线扫过卷宗上一则勋功记录,突然一个熟悉的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宿准。
“咦?”柳蕴初又翻开末尾年月记录,这记载的都是已逝的宗室勋功罪罚,这上面的名单已有一百多年了,怎么会出现宿准的名字。
“奉常少卿。”她还未深想,一个同僚大步迈进来,身上沾了好些雪絮,手里拿着一支红梅正没个正形地冲她挤眉弄眼。
“你猜猜这是谁托我带来的。”
柳蕴初接过一看,红梅坠着一小块彩石,明显出自北地。
“挽北县主?”说起县主,她后来有去赔罪那晚“轻薄之举”,可县主生气也没见着,不了了之。
同僚嬉笑着拂去头上的雪:“一看就认出来了,难怪人家说与你熟识。”
打趣之语惹得柳蕴初白眼,笑着随手把红梅插到案上的摆件里。
“你再乱讲,回头可别让我见着你家夫郎,不然那什么的清倌——”
“别别别……”
这位同僚三朝元老之女,原先是放荡不羁爱自由迟迟不嫁娶,结果倒霉催的被遂阳郡王给看上,妥协之下不入郡王府,但得将郡王娶进门做正室。
那个醋起来没完没了,远近驰名。
“你也跟司里的人学坏了。”同僚瞪了她一眼后老实交代,“县主说上回的事赔罪嘴上说了不算,要今日赏梅宴同她结伴,给她讲讲都城习俗趣谈。”
室内温度要高于外边,红梅上的点点晶莹霜白化作水滴盈润花瓣,娇艳明亮一如送她的人。
县主在都城认识的贵女不多,眼前同僚算一个,可惜去不得赏梅宴这样的单身联谊会,和她的话两个人都可以避免落单。
柳蕴初了然,赏梅宴她也本是要去的,老皇帝催婚她不能一点面子不给。
同僚回到自己的工位,她也低头去察看方才有异的卷宗,结果方才有宿准二字的地方已经变成了别的名字……
“我最近睡眠充足啊,不至于看花眼吧。”她喃喃自语,有些不敢相信。
几经翻查后无果,她也就没太放心上。
夜晚雪停风息,一轮明月照在热闹的御景轩,众人诗歌唱喝,投壶猜谜各有耍玩,一株株梅花树挂上了精巧的小灯笼,映出每个人的笑颜。
轩内上座的皇后看着梅林间的年轻人,向宫侍问道:“荆王呢?”
“在东南角亭和挽北县主等人饮酒分肉。”
皇后会心一笑。
而被提及的荆王沉浸在太子的八卦中不厚道地笑出声,难怪太子一见面就阴阳虞国的事情,看到她跟秋翎那么脸色那么差,原来是太子宿准幼时曾被龙阳之癖的人吓到过,至此极为厌恶。
连潞国律都不准官员断袖好男风,违者轻则杖责,重者丢官。
“你不是在北地长大吗?你怎么知道这些秘事?”柳蕴初脸上神彩熠熠,一边偷笑,一边压低声问道。
上回那舞跳得值啊,没想到天人之姿的宿准还有这桩秘辛。
挽北县主咬了一块滋滋冒油的鹿肉,口齿不清地回答:“因为我兄长当时就在宫中,赶到的时候那两个意图引诱的世家子已经身首异处。”
柳蕴初啧啧又饮一杯酒,真狠。
她常和太史、宗正那群人打交道,自然不会简单的认为这只是一桩荒诞事引发的血案。
二人亭中饮酒笑谈,其乐融融,但引起了一人的不忿。
“荆王,今日赏梅宴你躲在亭中可没乐趣,不如与我等比试比试,也好为大家助兴。”
潞国尚武,宴席比试亦为乐事。
闻听此言,柳蕴初眉梢扬起也来了兴趣,最近师父不见踪影,她已经很久没跟人操练切磋。
“你且说来听听。”
“简单,各选一件兵器,以圆台为界,谁若掉出则败。”
锦衣小郎手指林中抚琴乐师所在的圆台。
挽北县主皱眉,出言阻拦:“荆王入武道才几个月,少将军修习数年,岂能以强欺弱。”
“荆王有国师指教,怎好同我等凡夫俗子相论。”
对方虽是这么说,却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显然与他言语相悖。
“承蒙高看,本王应下了。”
柳蕴初赶紧拦住县主,是败是胜不要紧,重要的是她难得有和修士过招的机会。
修士一向稀少,大部分都归到了军营里,剩下的不是各家的宝贝疙瘩,就是山林归隐找都找不到。
她两点一线的实在很难找到打架搭子。
接过侍从送来的云鳞刀,对方却看向挽北县主道:“光有比试,没有彩头可不行,不知县主可愿给予一物作为彩头。”
这下柳蕴初咂摸过味儿来,这雄竞也是让她给赶上了。
不愿县主为难,柳蕴初轻晃刀身:“你与本王比试,怎好让县主损失,不如就以你我随身兵器作彩头。”
她也不是随便应战的,观对方气息是低阶中上修士,五五开应该没问题。
锦衣小郎站在已清空的圆台上,眼神扫过那柄长刀,传言此为国师所赠。
少年人轻咧嘴角挑衅:“荆王舍得?”
一袭青衣飞上台,刀光划破夜空,柳蕴初回以一笑:“少将军,谁舍得还未可知。”
枪尖一挑化解来人攻势,锦衣小郎不甘示弱的挥出枪影刺破寒风袭向对方。
瞬息一方听曲观戏的雅地成了角逐武力的擂台。
梅稍白雪被缠斗挥出的气流震落,刀锋挑过零星几点挥出圆弧,掀起的破风声后发先至逼近锦衣小郎,对方堪堪闪过,眉间凝聚几分认真,似是并未料到荆王竟能和他来回拉锯。
挽北县主眼眸亮晶晶地同在场众人向台上的那道青色身影投去惊讶和欣赏。
众人纷纷感叹荆王数月有此进步,资质实在出众,若不为质子,早些经历名师教习,或许能更早在武道上开窍。
毕竟年龄越小开窍,武道晋升的空间越大。
擂台上二人难舍难分,谁都想将对方逼落台下,柳蕴初腾空跃身躲过突刺的枪影,长枪携卷气浪碎裂台面石纹。
锦衣小郎怒目看向轻然立于枪身的人影,附着月华的白光于眼中放大,他矮身擦过带有梅香的凌厉风刃,迅猛收枪回刺破绽。
枪风席卷梅香扑面,破开一重灵炁防护直逼本尊。
可青衣人影岂会让他如愿,对柳蕴初来说,躲刀枪剑戟是她目前最得心应手的事。
身影灵巧闪避,重重梅瓣伴随衣袍扫落卷入二人之间。
梅花残影之中,再度寻得破绽的少年郎招式突变,一道苍龙摆尾腾空刺出,枪刃与雪白刀身相碰迸出刺眼流火,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至边缘。
看似落入下风的人刀刃忽地顺着枪杆逆势上挑,枪尖紧贴肩膀擦过,对方手腕突感猛烈震颤,枪身险些脱手,同一时刻衣摆下一道腿风扫来,避之不及的锦衣小郎重心不稳,下意识旋身跃出,却是已出圆台范围。
“承认。”
台面上,红梅缓缓落在清影的肩头,发带随风飘扬,恣意畅快。
没人知道柳蕴初数月摸爬打滚吃过的苦头在此刻铸造为佳绩,她有多开心!
柳蕴初按不住的嘴角落在台下少年人的眼中,激起了更大的战斗欲,偏偏此时一身红衣少女高兴地飞扑进清影怀中,还朝他做鬼脸。
“愿赌服输,少、将、军!”
“哼!”锦衣小郎顿时气红了脖子,扔下枪转身离去。
柳蕴初作为女性并没反应到少女的动作有何不妥,只是看着像斗败大公鸡一样的身影低声询问:“你和他有过节?”
挽北县主拉着她重重点头:“有,可多了!”
“行,下回再有切磋,我替你多教训他两下。”不谙其中关窍的人还沉浸喜悦中,绽着笑意和对方手拉手一同下了圆台。
梅树枝丫轻摇的灯笼映出蕴初打斗过后红扑扑的脸,一层薄汗亮晶晶的勾出圆润的弧度,她突然拉住喋喋不休数落少年的红衣少女。
“怎么了?”
“你头发上有东西。”柳蕴初依次拂去灯下少女头上,耳畔的红梅瓣。
殊不知这一幕远远看上去像是主动将人拥在怀中,温柔亲昵。
落在立于远处回廊转角的人眼中,像一滴冰水落入热油翻滚一样的心。
两点寒星从隐在荫蔽处的太子脸上显露,危机感前所未有的弥漫。
她是这样特殊,让他一次又一次心意难平。
又总是这样招蜂引蝶,走了魏青崖,来了个秋翎,现在又有一个世俗相配的挽北县主。
这一天他早有预料,可亲眼所见他终是再忍不了,长兄的身份不足以管教她,还有什么关系可以呢?
宿准扫过恍若一对璧人的相交而立的身影,阴鸷地笑出声。
他违背底线的心如沸水,始作俑者也休想置身事外。
柳蕴初似有所感侧身看去,但远处什么也没有,只有梅影绰绰,暗香袭人。